写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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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四月份,余华儿子余海果写了篇小说,发到了《收获》上。这为“文二代”话题添上一例新谈资。
群情比较激动,个别比较激愤。余华抖再多的机灵、讲再好笑的段子也不能抵消。这是自去年贾平凹之女贾浅浅列入中国作协新会员名单(后遭作协除名)惹出议论来,又一起看上去特权意味比较重的文坛事件:
处女作能发在《收获》这种级别的期刊上,意义甚至略大于加入中国作协会员。
文学期刊《野草》上的推文留言
我可以先说的看法是,文二代是个伪命题。 而余海果的情况和贾浅浅一类文二代,不是一回事。
这不是否认文二代们的优越性:他们更接近文学发生的中心,更有进入写作的条件,更具发表作品的便利。简单说,更容易当一把作家的瘾(文字落成铅字就算作家的话)。
复盘现当代文坛名家的后代,多的是过把瘾就撂挑子不干的。最终他们不得不面对自己是一个失败的没有才能的写作者的事实。以父之名,谋一个稳定的闲职,过一点安稳的小日子当然不愁。但也仅此而已。
大部分文二代总是很快迎来从虚构到务实的转型:成为名作家父亲或母亲的研究者。这方面的例子比比皆是。
先看一组现代文学情况,以官方安排座席的鲁郭茅巴老曹为例。
鲁迅的儿子周海婴。主业是物理学,也在鲁迅研究上发光发热,代表作品是《我与鲁迅七十年》;
郭沫若有11个子女,分布各行各业。唯有最小的女儿郭平英在做一点有关父亲的事,这与她身为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有关。她是现任郭沫若纪念馆馆长。
茅盾的儿子沈霜。《父亲茅盾的晚年》和《我的父亲茅盾》是两部重要的回忆性著作。在《茅盾全集》编辑上花了很大力气。
巴金的女儿李小林。从1957年创刊,到2006年去世,巴金一直是《收获》主编。去世后由副主编李小林接任主编,直到2016年主动退休。在为当代文坛遴选人才佳作方面,李小林功不可没。
李小林与父亲巴金
老舍的儿子舒乙。写了一系列关于父亲的回忆和研究作品外,他另一项重要成绩是筹备建成中国现代文学馆。
曹禺的女儿万方。现代文学名家后代里,难得有真正才华的编剧和小说家。代表作是电视剧剧本《空镜子》。同时她也是父亲作品影视改编的得力编剧。
再看一组当代文学情况。
莫言的女儿管笑笑。父亲是当代中国最负盛名的大作家,但她本人选择“莫言”。其实她在写作和翻译上都有天分(小说《一条反刍的狗》,翻译作品《加百列的礼物》)。现在是父亲文学事业的经纪人。
管笑笑的博士论文
刘震云的女儿刘雨霖。一个自认为在改编父亲作品上有特别能力的导演。
贾平凹的女儿贾浅浅。写诗。
苏童的女儿童天米。典型的文二代症候:12岁出书,过把瘾就收手。
叶兆言的女儿叶子。叶家是真正的文学家族。叶兆言的祖父叶圣陶不用多说,父亲叶至诚,是原《雨花》主编。女儿叶子据说也在写作,目前没有动静。但叶兆言不像宠女儿丧失理智到给教小提琴的老师写吹捧文章的苏童,他坦言:我想她不会成为作家。她有才气,但我对才气不看好。
马原的儿子马大湾。这是马原和前妻皮皮所生。马大湾写了一些以留学的英国为背景的小说,有一定异质性,不过没有引起注意。主要是他的父亲已从一线作家行列退出多年。
老一辈的王安忆和年轻一辈的笛安,常被视为文二代中青出于蓝的代表。但事实上,王安忆的母亲茹志鹃和笛安的父母李锐蒋韵,前者成绩不大,后者有一定成绩但几乎不为非专业读者所知,安一个文二代的名头实在勉强。
最后,余华的儿子余海果。电影《许三观卖血记》的导演,刚在《收获》发表短篇小说的新锐作家。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目前关于这件事的批评甚至动怒,都忽视了一个核心层面:没人关注余海果写得到底怎么样。
原因很简单,看不到。这不是贾浅浅的几行诗,易摘抄传播,一分钟可以看三首。这是一篇一万多字的小说,只刊在杂志上。
为此,我特意网购了一本《收获》,把余海果这篇名为《全身麻醉》的小说看了。
01
不能亏,不光看了余海果的小说,且看了列在短篇小说专题下的另外两篇。其他中篇和长篇我现在拿不出时间。
看完三个短篇,一个强烈感受是,站到了收获编辑的视角,对为何选这三篇,这三篇的排列顺序,有了背后用意的体察。 说不好这种顺序有没有质量上的考虑,或许受到了一种暗示,我以为质量依照顺序从高到低。 余海果的小说排在第三篇。
这不是说余海果写得不好。好和不好,可以放到后面再讨论。我要说的是,因这个机缘,看了当代文学顶刊较新一期(《收获》是双月刊,这是2023年第2期)上的几个短篇小说,由此了解到当下的短篇小说创作状态。这一斑,不一定窥到全豹,但这是豹的全身上最明亮的一斑。
我倒序看完这三篇。 也就是,先看余海果的《全身麻醉》,再看孔亚雷的《大象》,最末是索南才让的《午夜海晏县的大街》。 余海果是93年生人,孔亚雷是75年,索南才让是85年。 这一组短篇,是差不多两两相差10岁的七八九零后的一场同台竞技。
所以,如果比较好坏,似乎不太公平。年龄大一些,写的多一些,总要比年轻的新人更好一些。常理是这样。
可惜文学行当,并不这样。这三篇里,写得最好的是索南才让。
相比另外两位饱满的竞技状态,索南才让松弛到了有些懒散的地步。他像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的赛马者。但是他现在不打算赛马了,要让精心训练的爱马退役,放任它吃撑肚皮,补偿多年训练的付出。他要离开城市,回去当一个牧民。他有一个大他八岁的警察姐姐女友,他们的关系在肤浅的肉欲和年龄差引起的乱伦感以及某种纯粹精神指引间游荡,充满草原牧歌式的淡淡的感伤气息。但是小说整体气息坦率而克制,像草原人驾一匹烈马而靠缰绳轻微的抖动精确控制速度和方向。
孔亚雷的《大象》是一次小说技术的完美示范。他将一张时间大约是清朝末年、背景是一头石头大象(明十三陵的神道石兽)、大象前是一排七个中国男人的照片,和苏珊桑塔格的一篇名为《中国旅行计划》的自传性文章,用想象力和博尔赫斯式的知识虚构能力完成一次惊人的组接。这是代苏珊桑塔格寻父的故事。这种接近元小说的叙述几乎不可复述,或者说拒绝复述。它是一次对小说诞生过程的大胆而自信地揭示——如何从一个想法,一个简单的凝视,发展为一篇逻辑健壮的小说?这是一次亲身示范的小说写作课。
是这样,这次阅读,留给我最深刻印象是,小说的逻辑。逻辑的严密性和韧性,是一篇小说成败的关键。这与小说的风格无关。但是更好的小说,通常不会让逻辑过分突出。它给不出完整的头尾,也没有明确的起伏。飘渺的情绪,思绪,一瞥,瞬间的清醒,持久的平铺直叙,奋力一击,不再回头。这种逻辑需要孔亚雷这种侦探式的阅读,才能抓住它敏捷的连贯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三篇都没有把逻辑瞒住读者,它们训练有素的逻辑性实在惹人眼目。反而是《大象》引用的苏珊桑塔格的一鳞半爪,无意中在告示我们,更杰出的更有超逸性的写作是怎样的。
我所看到的当下短篇小说创作状态,大概是这样。
02
现在要来说说余华公子余海果的小说。
事实上,这不是我看的第一篇余海果作品。我在等待《收获》发货过程中,查到他小学五年级写的一篇小故事,叫《我的朋友石斤朱》,发在一本语文作文刊物上。推算起来,那时他在十岁左右。
十岁的余海果,阅读量已经跑赢大部分同龄人。 余华给他制定了读书计划,看得前两部长篇小说就是余华自己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 小学要写作文。 写起作文的余海果有我们常听说的作家写作的古怪习惯: 把自己关进小屋子。 写一会儿出来宣布写了多少字。 再进去写。 再出来宣布进度。 从字数的增多获得成就感。
余华到国外访学和演讲,总带上家里人,余海果就此开了眼界。他这阶段写得最长的一篇作文名叫《在美国钓鱼》——已经不按字数计,而按页数计。想必这篇写得令余华感到满意,他清楚记得名字。另外一篇作文的名字他也记得,偏纪实,写的是一家子都爱看 NBA 的故事,叫《全家都是姚明迷》。
余华只在自己随笔里完整收录过余海果写得一首诗,题目叫《地下一层》:
地下一层,永久的平静,
地下一层,汽车的监狱,
地下一层,一个见不着阳光的悲剧,
地下一层,一片枯死在地下的根。
余华提出修改意见:认为以“监狱”说汽车的处境,言重了。应该找个温和的词替代。余海果不同意,他想要的就是黑暗的感觉。
长大后,到美国留学的余海果,已经在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准备全部读完。那时他20多岁。他的阅读量和秘不示人的写作训练,已经可以反过来给余华提意见:当时余华在创作《第七天》,他接受了余海果的几个意见。
回到余海果小学五年级这篇《我的朋友石斤珠》。它是一篇很会抓特征,以此刻画人物性格的特写。石斤珠是个野孩子(一裤脚的泥和外形描写),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向爸妈要钱的倔强过程),还是个无可救药的笨孩子(总是不及格,念了四年的一年级)。
但就是这么个似乎满身缺点的孩子,却是“我”的朋友:每当考完试被问到考得怎么样,那句自信的“哈哈,一百分!”,还有最后几个小朋友回答“我的志向”时,在建筑设计师飞行员等传统答案后,石斤珠石破天惊的“你们都不如我,我要当总统!”,都非常具有幽默感和人格魅力。
五年级的余海果已经有了瞄准要害处的写作直觉,并且在极短的篇幅内(七八百字)有谋篇布局的考虑。
它在两个方面的特点,几乎在发表到《收获》的《全身麻醉》上,得到一贯发扬:对话和比喻。
这在进入小说创作前就已充分显露的比喻癖,余华早有发觉。余海果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余华对他吼了一嗓子,余海果回敬一个比喻,以说明父亲突然的吼叫对他造成的伤害:
好比是拿着遥控器,咔嚓一下把电视关了一样,你会咔嚓一下把我的生命关了。
余华说,我和余海果相处十一年了,我经常被他奇怪和特别的比喻吸引。当他上了小学,开始写作文以后,他的比喻总是在那些错别字和病句中间闪闪发亮。
假如我们读过一点余华,会发现这也是余华小说的特点。在各种采访中,提起最得意的比喻,余华会说到《活着》里这句:月光洒在路上,像是洒满了盐。
而《许三观卖血记》的长篇写作,被余华视为是向对话这一高难度叙事技巧发起的进攻。在那个吃成为重大问题的年代,许三观的“嘴巴炒菜”一段是常被圈出来的经典桥段。这部小说后来是余海果作为导演拍的第一个电影。
从2015年余华在《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新书发布会上透露这个消息后,多年来,我们对这部电影的了解仅限于配置顶级:它的制片是张艺谋曾经的黄金搭档张伟平。编剧是余华。主要是颜丙燕、李乃文、曹可凡、刘敏涛。摄影来自日本电影《入殓师》剧组。
在余华对外公布儿子要拍电影前,事实上这项工作已经在推进了。2014年剧组在余华老家海盐的沈荡取景,搭了一个小说中胜利饭店的实景。2022年年底,重新装修的胜利饭店对外营业,小说中许三观每次卖血后必点的“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成为人气套餐。
而关于电影,最新消息是,它可能会在2025年上映。
03
回到作为小说写作者的余海果。总而言之,余海果在很早就显露扎实的写作才能。这很有可能是余华的刻意训练。
小说阅读和写作之外,他最近在指导和建议余海果读哲学书。他以亲身经历告诫儿子:说你这个年龄不读哲学的书,你过了40岁以后,永远不会读了。余华通过几十年的写作认识到,逻辑思维能力对于写作的重要性。读哲学,是对逻辑思维最好的训练。
在最新的采访中,余华提到,其实余海果已经写了两三篇足以发表的小说。但他和太太觉得,应该要求更高一点,要写到十分好才能发表,不能被认为是凭父亲关系发表。
可以认为,余海果作为小说写作者出道的意义,不亚于余华推出一部自己的作品。
与大多数成名作家对于子女走上写作道路扭扭捏捏的态度不同,余华旗帜鲜明:他说,余海果想写,我会非常高兴,会竭尽全力支持。
他继续说,我写作时苦于我爹不是杂志编辑,是小县城医生。现在环境好多了,当年多苦啊。
换句话说,他当然会拿出所有的写作经验来指导儿子的写作,并在其达到一个比较成熟的状态时,动用所有的资源和人脉,为儿子的登场做准备。
而他唯一要坚持的原则是,尽管做了这么多工作,余海果小说的发表,必须和余华无关——
这即便不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说法,也是一个对《收获》拍板发稿编辑职业精神的极高挑战,甚至是对纯文学纯度的严格检验。
余华与《收获》主编程永新
但站在余华角度,问题并没有如此复杂。或者说,他持有这样的简明观点:一个热爱并且具有一定天赋的写作者,在写作技艺练习这件事上吃苦就够了。如果他写得够好,那他在发表前的经过越顺畅越好,步骤越少越好——
从海量投稿中单拎出来,更快被编辑看到,更快得到专业审稿意见(知名纯文学刊物日收投稿量在百篇左右,短中长篇都有,需审阅文字量庞大。《收获》这种头部更不可想象。大部分投稿反馈周期是三个月以内。三个月后,无反馈是普遍审稿意见)。
这实际上是每一个写作者理想中的“写作——投稿——反馈”的发表路径。 我们知道,许多有才华的写作者,都因为才华之外的因素夭折了。 发表路径的崎岖是其中重要一个。
余海果的小说发表,条件得天独厚:避开海选,单独面试。余华没有回避自己的介入造成了某种不公平。但在文学创作一途,才华又是最大的公平。说到底,余华对余海果的写作才能有信心,就像对自己的作品那样有信心。
一个写作者必须要有强悍的信心和叙事的骄傲。这在余海果的发表过程和发表的作品上,都得到了体现。
04
说到这里,终于要来说说《全身麻醉》这篇小说了。可以先下的一个结论是:它没有出色的令人侧目,但稳健的令人放心。
1993年的余海果,今年30岁,这是他正式发表在严肃文学期刊上的第一篇作品。在此前,他作为父亲余华的私淑弟子已习艺多年。在综合这些要素后,你感到他对“出名要趁早”的主动放弃,也感到他在进入写作这条赛道的决心和耐心。
概括来说,这是一个病人和医生的故事。这一天,病人从全身麻醉中醒来,身在陌生的环境,眼前是喋喋不休的医生。环境和人的共同点是,都非常可疑。围绕这一个类似音乐上的动机,不断丰富,展开不可靠叙述。
要提出的一点批评是,这是一出在文学才能的显示上略微有些用力过猛的处女秀:
对话和比喻本是余海果的优点和特色。但在本篇中,对话的意识流写法和比喻的句句经营,让整个节奏过于紧张。它所营造的荒诞现实感和心理惊悚氛围,让人怀疑余华是不是向儿子安利了他最喜欢的福克纳。但这是一个由于年轻气盛而缺乏控制力的福克纳。
余海果的文字有种耽于幻想的人克制不住的发散性。如他在《全身麻醉》创作谈里所说,文字在散落开来,我放牧的这些文字看到了一片草原。
这让他在围绕某一点上缺乏持续开掘的坚决性和必要的残酷性。于是文本的力度和深度便在一种注意力缺乏症的症状中被削弱。而这正是乃父的过人之处:早年有论者称为“残忍的才华”。余华一向在小说中杀人不眨眼,极尽折磨和酷刑之能事。
但这种批评意见都不能遮掩这篇小说纯正的小说气质。这篇功底极为扎实的处女作,重点不在于一鸣惊人,而在于展现了作者未来写作的可能性。它给读者提供了想象空间。
它与那种出身在文学世家,迷迷糊糊或心血来潮,凭一种直觉或良好的自我感觉拿起笔写上几个回合的“文二代”们,不是一类。
这类文二代的普遍特征是,发表作品都很早。当然,结束文学创作生涯也很早。
发现这一点不同,你完全相信,余海果可以写得更好,他有清晰的写作目标。余海果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在美国,余华托一个哈佛学生带他到波士顿玩。余海果拿一部相机到处拍。别人给他提拍摄建议,他统统拒绝,他说:我有自己的艺术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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