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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8点,江苏溧阳中关村科技产业园,马伟刚刚结束12个小时的工作,从车间出来直奔宿舍。这时,远在三百公里外的浙江义乌送外卖的阿旭,制定完当日任务清单正准备出门;晚上8点,当阿旭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家,马伟则站在了自己的岗位上。
两种不同的生活状态背后,是两类不同属性的职业。
近年来,随着工厂“用工荒”和灵活就业特别是外卖群体的扩大,产业工人和外卖配送员经常被拿来比较。今年全国两会期间,一份关于“鼓励年轻人少送外卖多进工厂”的议案,再次让“进工厂 or 送外卖”的话题受到关注。本世纪初,年轻人扎堆工厂、老乡介绍老乡进城打工还是主流,而如今,行业人士指出,年轻人才正呈现从制造业向外迁徙的趋势,移动互联网黄金十年,迅猛发展,从网约车、同城物流到外卖配送员,吸引了大量的年轻人就业。
年轻人真的在远离工厂吗?送外卖确实那么有吸引力吗?究竟什么样的工作才是年轻人的最佳选择?四位年轻人向钛媒体App讲述了他们的故事。
进厂的90后
“既然巅峰留不住,那就进厂保持住”
“19:30从宿舍出发,19:50到车间报道,20:00开始每工作两小时可以休息15分钟,23:00和凌晨5:00分别有40分钟的吃饭时间,到早上8:00再从车间返回宿舍。”这是马伟最新的生活写照——距离他进厂已经一个多月了。
毕业于大专数学专业,23岁的马伟也曾意气风发,选择了一份听起来很“高大上”的设计工作,但体面背后却是,“赚的钱都不太够自己花,一年多下来,花呗用得不少,存款没有多少”,于是选择了辞职。
近几年,零工经济蓬勃发展,灵活就业方式正从“就业备胎”变得“大有可为”,但马伟尝试了一段时间后,却无法把之作为长久之计,而开始渴望一份更稳定的工作。至于为什么是“进厂”,他说:“既然巅峰留不住,那就进厂保持住。”
2022年2月16日,从辽宁飞到江苏后,马伟第一次走进了一家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的生产车间。“当时最强烈、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太吵了,因为机器设备要24小时保持运作,噪音非常大。而且车间基本上是全封闭的,室内不变的灯光代替了变化的日光,人在里面感知不到白天或黑夜,温度和湿度也是恒定的,所以也感受不到春夏秋冬的变化。”
不过,无论工作环境还是节奏,他很快都适应了。一方面,成为一名普工,虽然与其所学以及所经历的没有任何关系,但也意味着没有技术门槛;另一方面,“这个厂里有很多比我年纪还小的,特别是有的00后女孩,刚成年就出来打工了,我没理由喊苦喊累。”
而与马伟的半路出家不同,何希是从学徒工一步步做起来的。
2007年,高中退学的何希在父母的帮助下,进了一家装饰材料生产设备制造厂,从拿拿螺丝、递递扳手之类的打杂,到被师傅们带着正式上手了工作。一年后,国外出差两个月回来,他被公司调往新开的分厂,参与到升级产品的生产中。
随着自身对材料工艺的掌握逐步加深,以及市场日渐繁荣,2011年,何希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跳槽,进入另一家公司负责起了相关产品从技术、设备制造到安装、调试的全链路。后又两度跳槽,如今在一家私企做生产主管。
“当生产任务下达,我会立即着手生产计划,包括工人排班,若需要临时工,还要负责招聘和培训工作,持续把控产品质量。没有生产计划的时候,我需要安排员工分别进行边角料回收等体力工作,以及设备改造等技术工作,主要把控工作进度。”
尽管工作资历不浅,何希也是个90后,30岁出头却总被说“老气横修”,是因为一如既往的深色衣着,“白色的鞋子想都不想了”。而这源于此类工厂不仅有一定的噪音,还有一部分粉尘。“虽然已经通过环境监测,职业卫生体检也已经通过,但是车间环境还是有点脏的。”
酝酿“出逃”
薪资、发展空间、体面度成重要原因
事实上,在厂近15年,何希感到自己已经离年轻人越来越远了。
“回想我刚入行的时候,年轻人一进就是一批,大概从三五年前开始,选择这一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现在厂里年轻工人的占比自然更少了。” 他向钛媒体App透露,自己也几乎每天都在想着离开工厂。
月薪过万在苏州虽已超平均水平,但在何希这个位置,不仅要操心几百万的产品,以致每月得加班约60小时,忙起来连单休都无法保证,还要负责工厂安全,“每次听说同行工人出事都是一身冷汗”,收入和责任并不匹配。同时,业内晋升机会已不大,且工资上调的空间也非常有限。
不过,由于还未找到更合适的岗位,何希还在苦苦挣扎,而阿旭却已将“逃离”的想法付诸实际行动。
能源与动力工程专业出身,27岁的阿旭早在大学还未毕业时,就在一家汽车零部件工厂实习了。“类似外包的形式,每个月给开4000多的工资,在苏州‘不包住’算一般。不过,外企加班不多,作为实习生也没能为公司创造真正的价值,所以整体感觉还可以。”
得益于这段经历,甫一毕业,阿旭又进了一家位于湖南的国产汽车公司,只是从产线到了办公室,主要负责整车项目质量监测工作,没有技术门槛,也少加班,整体比较轻松。相应地,工资自然不高,每月仅4000多,远低于长沙的平均薪资水平。如此凑合了一年多,因工厂效益不好实行降薪,他决定找下家。
这一次,阿旭尝试说服自己,“年轻人忙点怕什么?还是要多赚钱。” 但他没料到,实际工作强度能超出预期太多。
进入一家工程装备制造企业,阿旭原本的岗位也是质量相关,只一两个月后就被调去任总经理秘书,职权上看属晋升,薪资则仍保持在9000左右,工作节奏却变化巨大:“我每天早上6:00起床,跟一天的会后,往往还要加班到凌晨,虽说有双休,但我基本是24小时随时待命。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去陪家人,没有时间去去做自己的事情。”最终出于压力,他彻底离开了这一行。
其实,工资低而工时长一直都是年轻人不再看好进厂的首要原因。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制造业工人的年平均工资为61324元,换算下来,月平均工资仅为5110元。此外,个人发展空间有限、工作自由度低等也是重要影响因素。
而对于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专业的狄源来说,他当初离开工厂一线是抱着“宁可待遇降下来,也要坚持做专业本职工作”的想法。
2017年刚本科毕业时,狄源看中了一家苹果代工厂,“规模大,应该能接触到更多先进的设备和技术”。实际情况却是,作为工艺工程师,他只能在产线上“溜达”,想要争取一些重要的工作以发挥自己的价值,面临重重内部“关卡”。两个月下来,本身没有得到任何提升,反而逐渐偏离了本行。
辞职后,他成为了一名机械设计工程师,这些年也始终在与制造业产线打交道,而当初跟他一起的同学们不少已经离开这一行了。“除了待遇赶不上互联网行业外,还因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中,机械也被看作是“生化材环”四大天坑专业之外的一大坑,学机械、干机械类工作,在很多人眼里仍是不太体面。”
人社部最新数据显示,在2021年第四季度全国“最缺工”的100个职业中,43%属于“生产制造及有关人员”。近五年,制造业平均每年净减少150万人。人社部预测,预计到2025年,中国制造业将面临3000万以上的劳动力人才缺口。
去往哪里?
“送外卖感到自由,但或许有更佳选择”
那么,这些离开工厂的人又都去哪儿了呢?某平台曾公开表示,疫情期间两个月新增骑手58万人,其中40%来自制造业工人。
近年来,快递员、网约车司机、外卖配送员等,从事互联网相关业务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人数逐年增加,据统计,2019年,中国快递业务从业人数已突破1000万人,餐饮外卖员总数已突破700万人。而可与之形成对照的是,2008至2018年,从事制造业的农民工平均年增长率为-2.84%。一定程度上,劳动力正从制造业向互联网服务业转移。
阿旭就是其中的一员,辗转三个厂后,成为了一名外卖小哥,尽管他的初衷是独立创业。
刚离开制造业时,阿旭曾在软件行业有过短暂的停留,彼时提出自己出来创业,遭到了亲朋好友的强烈反对,他们不明白已经月入过万的人,为什么非要背井离乡。“而我就觉得当时的生活一眼望到头了——大概五六年甚至更久后,我会成为我的主管:30来岁,每天的状态就是围绕着公司、围绕着工作,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和生活。”
2021年8月来到浙江义乌,阿旭做过一些尝试,由于条件所限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路子,出于经济压力开始接触外卖配送。从跑团队到转做众包,“收入是一份付出一份收获,性价比高于工厂普通工人和文员,并且这种自由的感觉,正如我当初来到义乌的初心”,就这样坚持了下来。
值得一提的是,《2019年及2020年疫情期美团骑手就业报告》显示,在骑手对外卖配送工作看重的因素中,64.0%的骑手对时间灵活最为看重,排名第一,甚至超过了工资。
不止骑手本人,外界甚至如马伟等身在工厂者也不得不承认,外卖行业比工厂在某种程度上更吸引年轻人。“相比之下,外卖小哥的工作更加自由,而且采用的是‘计件付费’,只要有能力、够努力,确实有可能月入过万,这是工厂里‘计时付费’很难实现的,毕竟时间就那么多,工资浮动也控制在1000元左右。”
尽管如此,谈及自己的“终极归宿”,阿旭却更钟情于短视频。原本只是为了记录一下自己的日常,没想到被很多人所喜欢,现在短视频收入已占到其总收入的一半左右,如果未来能进一步在这方面获得突破,他会考虑全身心投入。“没那么大压力,而充满未知和惊喜,虽说也会苦恼于文案,但终究是在展示自己,所以我觉得还挺好的。”
马伟考虑离开工厂的可能性时,则倾向于“考进体制内”。至于排除外卖小哥,是因为他之前送过一段时间快递,跟同属服务业的外卖高度相似,期间感受到了一些偏见和不友好,而且送外卖危险系数稍高,对于意外的保障还不健全,也是他不选择送外卖的原因。
不过,狄源在上海时曾与厂里的一个焊工和一个装配钳工熟识,后两者都把外卖当作了工厂之外的一份外快收入来源,因为没有门槛、工资日结。
在何希看来,无论是进厂还是送外卖,或者是从事任何一份工作,都各有其价值。他给年轻人的建议是,做好职业规划。“比如,进工厂要考虑技术或管理方向的提升,送外卖也可以了解市场、积累经验,为进军餐饮做准备。”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马伟”“何希”“阿旭”“狄源”均为化名。(本文首发钛媒体App,作者|刘萌萌,编辑|天鹏)